我抢着报名去养猪
“我报名!”
那是年秋末的一个凌晨,天才麻麻亮,林场3区的知青已经上早工了,大家先集中进行简短的分工派活,临了,带队干部提了一嘴:“养猪场需要补充一名女饲养员,愿意的报名,给大家两天时间,各自酝酿一下……”话音未落,我脱口而出。一声亮嗓,从乌压压百十来号的人群中飞了出去。
那年我18岁,来林场快满一年了。做什么事情都不甘落后的我,怎奈1.54米的个子,不足90斤,总在日常劳动的比拼中累遭败绩。剑走偏锋,现在有这等好事,岂容他人抢先?
就职前,带队干部沈宝发告诉我:“养猪场一直是请了两位附近的阿姨来做的,最近,有一人因为媳妇生养不来了,你呢就跟着徐阿姨后面学,以后能挑大梁了,再配一个学徒的来,这样我们知青就能自己管理自己的养猪场了。”领导的一席话,让我感慨激昂,当天还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两句话来勉励自己:使命系身须倾力,重任在肩唯笃行。为猪饲料忙个不停
我是赶在养猪场最忙的时候“上任”的,那段时间除了日常的活计外,最重要的,也是时间最不等人的事就是储备猪过冬的饲料,大田里的山芋藤前脚扯了,我们后脚就要用板车去拉回来,洗净切碎,再倒入水泥池里全部沤起来,一点也不敢浪费,因为猪过冬就指望这些了。
城里的孩子,是从筷头上认识猪肉的,对于养猪一无所知,但是,一切都可以学啊,怀揣着美好,做起事来就有使不完的劲。徐阿姨50多岁,已做奶奶好几年了,我便喊她徐奶奶。寡言的徐奶奶是养猪的好把式,心地善良,待我如女儿一般,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养猪的门道,到现在也能辨别哪些是猪草哪些不是。
一排猪舍养了30多头猪,每天都是一座小山似的饲料消耗,要割猪草,捞浮萍,捡烂菜叶坏瓜果。天天为猪饲料奔波,却总是紧巴巴的,余粮就更甭提了,那时候的猪,全是瘦肉型的骨感苗条,和我们知青一样,也过的是寡闹闹的日子。唯一的精饲料,就是我每天到食堂挑一次泔水,虽说数量不多,油水也少,可直接投喂仍属于暴殄天物,必须掺合着猪草给它们吃。每当看到猪猪吃得“呼吱呼吱”的,满嘴满脸都沾着饲料,梨花带雨似的,内心满是欢悦。
除了照应猪的吃喝,打扫猪舍也是一项繁重的活计。再冷的天,也要套上雨靴才能进去,常常是一圈猪舍打扫下来,头上已冒热气,脚上还仍然被冻得没有知觉。猪骚味更早已沁入头发,钻进棉袄,成了猪官的标志,也一直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挥之不去。
猪死了,舍不得丢,吃了
一天,发现一头七、八十斤的土猪病恹恹的,不吃也不喝,忙把同栏的猪儿转移出去,准备联系兽医来上门看看,哪知道,不到一个时辰它就一命呜呼了。屎尿满地,再加上呕吐的一大滩秽物,死猪就渍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,臭气熏天。我连忙向带队干部老沈报告,并建议交食堂宰杀,算是额外给大伙儿改善一下伙食。
老沈瞧着现场,思忖良久,长吁了一口气,摆着手:“算了,埋掉吧,埋掉!要深埋啊,整个猪圈要全部消毒一遍。”听老沈这么说,我心里咯噔一下,猪瘟?!手忙脚乱地赶紧和徐奶奶一起把死猪埋到旁边的水杉林里。这一幕被我区养牛的两位临时工大爷瞧见了,仔细询问了死猪前后的症状,猜测猪死于食物中毒而非瘟疫。他们把埋好的死猪又挖了出来,就地宰杀,猪头、猪下水一概丢弃回填,拎着猪架到河里进行冲洗,一番望闻问切,当确认肉质新鲜也无任何异味,才坚定地说:能吃!
当晚,他们就在猪场用煮猪饲料的大锅,烧了一部分,防止味道跑出去,灶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,可香气还是不断溢出,我至今还能品度出那致命的肉香滋味。
为安全起见,并不老的猪肉烧得烂透烂透的。说实话,当晚的大锅炖肉,我也吃了,而且是放开肚皮吃的。香浓软糯的红烧肉在唇齿间游走,让舌尖、软腭与咽喉获得了妥妥的慰藉,味蕾受到的如此厚爱,此后再未有过。想想那个计划经济时代,能饕餮一次大肉,也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中国梦呢。
第二天一早,4人会合,彼此问候,“有不适吗?”“头晕吗?”“拉肚子了吗?”一一确认后,大家相视而笑。当即又把剩下的全炖了,我盛了一大碗,其余的,他们仨都是趁着夜色用脸盆端着带回家的。
我为刚出生的小猪做人工呼吸
养猪最辛苦的时候是母猪产仔,记得有一头约克夏大白猪要产仔了,第一次碰到这事,我紧张死了,猪产仔又多是在夜里。白天,徐奶奶就告诫我:“这种洋猪,一定要给它配足饲料,否则它会把刚生下来的小猪吃掉。”
我很惊讶:“虎毒还不食子呢。”徐奶奶说:“洋种虽大,但进化慢,不比土猪。去年也有一头约克夏产了10头小猪仔,我们是等着猪仔全部出窝才回家的,而且已经配足了精饲料,怎料第二天一早赶过来,窝里只剩下两头猪仔了,母猪还在呼呼酣睡呢。”
知道了这些情况,我更不敢怠慢,索性待在猪舍陪约克夏了。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,在焦急的等待中,它终于生产了,一头、两头、……当第五头出来的时候,一动不动,没有呼吸,像个死胎,我也是急了,把这只头小猪身上擦干净,就对它进行人工呼吸,不长的功夫,小猪终于动弹了。
当夜,约克夏共产下十一只小猪,我高兴极了,烧精饲料为它催奶,帮“骚气十足”的约克夏换了厚厚的干草,更警惕着它伤害小猪。虽说一夜无眠,也不觉得累。自此,每天看着这十一头小猪一天天长大,圆圆滚滚的,活泼可爱,就有一种成就感。
太劳累,手被严重切伤
由于表现好,林场把我树为知识青年典型,还被安排到县广播站宣讲自己的事迹,我的声音通过有线广播,送到了千家万户。记得当时林场去广播站宣讲的有两个人,另外一位男知青是4区的马诚,至于他的事迹主要是什么,我不记得了。
带着先进典型的光环,我养猪就干得更欢了。又是一年深秋,日子一步步往寒凉里走,照例准备过冬的猪饲料,那几天,白天抽空大田拖藤,晚上加班切剁入池,由于睡眠不足,常常是一边切着山芋藤,一边打着盹,终于有一次印证了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”的俗话,我一刀将自己左手的食指连同虎口部位切开,刚开始也没觉得疼,山芋藤的浆汁,把手上弄得乌漆嘛黑的,切口呈现的白肉状就特别显眼。哪知道,没一会儿鲜血喷涌而出,立即叫人,随后被送到场部医务室救治,伤口缝了6针。
其实在这之前,自己已经多次被切过手,只是这次特别严重罢了。
区领导照顾我回到田里干活
由于受伤,一度不能干活,区领导照顾我,不再让我回养猪场,另找了他人。至此,伤口愈合后,回到了大田,跟大部队一起。在大田里干活,有这么几件事让我印象深刻:
一是种百合,分块承包。
我怕落后,当晚迷迷糊糊困了一觉,半夜就一骨碌翻身爬起来,烧了一锅的青菜面疙瘩,呼呼喝完,一个人跑到我们区最北面的那块地就干了起来,好在天公还算作美,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露下脸,好让我看清脚下的田埂垄沟。远处的狗吠,惊起树上的鸟儿,鸣叫着,扑扑飞了出去,惹得旁边的草丛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,有青春壮胆,我没有一点儿害怕,心里踏实得很。
种百合是精细活儿,先要把地全部翻新、整理平整,然后用锄子梳成行沟,再将两寸长的百合秧放进去,一根接着一根要排列整齐。当我把自己的这块地全部种完,直起身子,抬眼看去,金灿灿的朝晖,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天际,远处的水杉林被灿烂的云霞染成一片绯红,这个时候才有知青扛着锄头,陆陆续续地向田里走来。
二是挖竹子塘,为栽培竹子做准备。
塘的大小跟一张办公桌相当,长方体,有1个立方多,每人每天挖7个。初春时节,土坷垃还冻着呢,当时不分男女,不谈什么生理期,一视同仁,因为同酬所以同工。
这对女知青来说是不小的考验,有男朋友的还能帮衬帮衬,像我们没有男朋友的,唯有起早贪黑拿时间来保证工作进度。至于最后是如何完成任务的,我已印象模糊,倒是当时自己悄悄赶了个早工,一锹下去却没有半点反应,愣在寒风中无助又沮丧的场景,和糟糕的冻土一样,凝固在我青春的记忆里。
花两块钱请人帮着挖排水沟
三是挖排水沟。
沟的深度1.5米,宽1米,每人承包一段,要求第二天中饭前完成。想想时间既紧任务又重,我一下凉了半截。俗话说得好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一筹莫展时,想到住在五七干校附近的一位阿姨,也是因为经常到我们林场割草认识的,我灵机一动,何不请她们来帮忙?
当晚,我拉撮处境相同的两位姐妹,记得一位是唐亮芹,另一位记不得名字了。三人一起去了她家,拉拉家常,逗逗俩孩子,并当着众人的面塞给俩小孩一人一块钱,那时候的一块钱是很值钱的。
当话题引到我们当下的困难时,富有同情心的她老公很是爽快,当即喊了两个壮汉,带着工具,步行到我们的承包地段帮着挖起沟来,三个地段,三个人挖,他们力气大,工具好,两个小时不到就全部搞定。
第二天早上,好多人发现我们已挖好,个个惊讶:“你们这是在上演现实版的神话故事啊,”我们仨会心一笑,心里说,这不是神话故事,而是拿两块钱换来的传奇故事。
满手的伤疤是林场留下的印记
满打满算,我年12月31日下放,年6月10日回城,在林场待了5年6个月,其中养猪整整两年。之后一直在东台造纸厂工作,先是做统计员,厂领导觉得我的文字组织能力还行,工作表现也不差,就调我到保卫科做保卫干事,同时统揽该部门的所有文字工作,就这样直至下岗。
回想这辈子,有感慨,无感伤,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,我也没有例外。我去林场,正是在红战校高二第一学期放寒假的时候,弃学下放,并非我一时冲动,当时我家兄弟姐妹5个,我是老二,上有一哥哥已下放在新街公社,我下面是小两岁的妹妹,再下面还有两个弟弟。
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很糟糕,入不敷出,我在红战校上学,家里还要每月给我寄10块钱。如果我下放了,我妹妹留在城里安排工作,就不会有任何问题,况且下放林场还有工资拿,有粮票发,那就等于有了固定的工作,不要家里再负担。后来,也由于我的下放,我家有两个下放,按照70年代末的政策,两个下放的,可以办一个回城,后来我哥就按照政策先我回城了。
无论时光会如何涌动如流水,关于林场的记忆,都会泅渡而来。如果要说林场的经历,给我后来的生活带来了什么,那就是培养了我乐观向上的品格。记住该记住的,忘记该忘记的,改变能改变的,接受不能改变的。
这些,为我后来进厂从事管理工作,再遭遇下岗,乃至后来自谋职业都是一碗“垫底酒”。至于说我身上留有的林场印记,那就是满手的疮痍,有疤痕,有骨节、有变形,缝过6针的伤口至今还在阴雨天隐隐作痛,左手食指的屈伸度只及常人的一半,我属于真正的“拿不出手”。当被问及一手的沧桑为何时,不瞒不囥,笑答道:“我在林场养过猪!”
年9月15日
(原标题:我在林场养过猪)
作者简介
汪义琴,女,东台人,年3月生。高中未毕业成下放知青,回城在工厂从事统计、文字工作,后下岗自谋出路,现已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