猪论坛

首页 » 常识 » 问答 » 朔方实录王庆同油坊梁纪事
TUhjnbcbe - 2021/1/7 13:54:00
北京哪有治疗白癜风的医院         http://yyk.39.net/bj/zhuanke/89ac7.html

王庆同,年生,浙江嵊县人。宁夏大学退休教授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日报·大地》《瞭望》《杂文界》《中国报刊月报》《宁夏日报》《朔方》等。出版《岁月风雨》《边外九年》《话一段》《毕竟东流去》《好了集》等。

油坊梁纪事

我曾经在盐池县的荒村油坊梁劳动几年。此村处古长城以北塞外区域,属荒漠半荒漠地带,自然环境恶劣,但村民善待“侉子”——当地人戏称我这个南方人为“侉子”,无恶意。如今半个世纪过去,时代奋进日新,然当年劳动、生活的情景刻骨铭心,终难忘记。耄耋之年简略追记,聊作纪念。

20世纪60年代中期,银川各单位的一百来号人,被几辆卡车运到盐池县高沙窝公社,集中在公社礼堂,打地铺睡了一夜。第二天,我作为另干户(单身一人)被一个生产队接人的社员看上,随他步行五十多里荒无人烟的沙路,穿过两道废弃的土长城,于日落时分看到地平线上冒出树梢,再往前走是一个四面环沙、约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——油坊梁。我在这里一待就是九年。

到生产队的当天晚上,睡生产队*治队长荀智家的伙房地上。第三天,按他的安排,由社员郭登明带我到一个大沙坝下面一间独立破烂的土房子。这房子对扇门,门板经风吹雨淋翘了起来,就是把门关上,门板和门框之间也可以放进一个拳头。土墙泛黑色,用手指一碰就掉渣。墙根鼠踪遍布,外面刮大风房皮沙土就往下掉。有个朝南的窗子,一块炕面那么大。房里有土炕,炕头有锅灶,炕和灶还有点湿,是新打的。郭登明说,这就是你的家。从我家翻过一个沙坝就是郭登明家,我从他家借来一小袋*米,他从自家的柴垛抱来沙蒿柴,教我点炕焖饭。他让我每天去他家提一桶水,他家的水是用毛驴从远处驮来的,很金贵,分我一“桶”,此情难忘。

在这间破烂的土房里,我很快得到一批无私援助。

其一是郭登明老妈教我使碾推磨。村里不通电,我在这位老人的帮助下,用驴拉石碾把生产队借给我的糜子碾成*米,用驴拉石磨把荞麦磨成荞麦面,才有做饭的基本食材。

其二是生产队一位大婶送我吃的东西。那是我到生产队不久,记得是中秋节,天刚黑她突然来访,挎一个篮子,上面盖一块花布,揭去花布,下面是几个油饼、一小瓶油炸辣子,还有几个新鲜“酸圆”(山芋)。她对我说,出门人“汪晾”(很可怜的意思),你就“罢”(别)想家了。原来互不认识,我千恩万谢。她放下东西匆匆离去。后来,我知道这位老人是村南头王家大婶。她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对人说起这件事,而我只是在三十年后发表在《银川晚报》的文章里提到有人给我送吃的,又过六年在公开出版的《边外九年》一书里明确谈到王家大婶当年给我送油饼、油炸辣子、山芋的事。又过较长时间才打听到她叫乔生桂,搬迁到灵武县狼皮梁吊庄,人已不在,活到九十多岁。后来,我得到两张乔生桂生前的照片,珍藏在我的U盘里。

其三是小李子送来稻米。他是我原工作单位机关农场的农工,曾经借了我几十块钱,没有机会还我,心里不安。他带着二十多斤稻米,骑车一天半,摸到油坊梁。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感激之情,要留他吃饭。他说,把东西送到了比什么都强,你慢慢用这点稻米。他坚持立即离开。说实话,当年借了我钱的不是小李子一个人,但只有庄户人小李子没有忘记。我恢复工作后曾联系到他,在一起吃过一次饭。再后来听说他回了农村老家,命途多舛,也是命苦。

其四是杨家姑娘送我羊油坨。当年秋收结束后,生产队组织劳力去内蒙古拔苦豆子。往回走的时候,我落在最后。路过本生产队最北头一户姓杨人家的院子边上,被这家一位小姑娘叫进家里,她利索地从伙房端出一碗面条让我吃,我三口两口扒完。临走时,她又从蹲柜拿出一块羊油坨给我。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,我拿了羊油坨就走。这块羊油坨解决了最初时日的吃油问题。她后来嫁到川区,详情不知。

我那年平三十,大学毕业到宁夏八年,还是单身,在宁夏没有亲戚。迁赶到油坊梁不久得到这些援助,增强了我要把日子过起来的信心和决心。人在艰苦环境中活下去要靠精神。

漫山遍野的“呱呱鸡”一叫开,春来了,地化了,该我揭地(耕地)了。我和队上的几个小伙子,提上一副几十斤重的活头三角犁,套上一对牛,把沙坝间的平地和山峁坡地“翻”了个底朝天。按生产队的要求,揭地要走熟墒(已揭过的地),在熟墒上踏出一个个脚印,以利保墒。多数时候大家偷懒,不走熟墒走生墒(没揭过的地)。只有队长来了,且有人发出预警,喊一声“瞎子来啦!”(队长一直眯着眼),大家才跳到熟墒踏脚印。队长一走,照走生墒。我不敢欺骗队长,经常走熟墒。所以,一架地(一个揭地工作日)“揭”下来,我更累。

从生产队揭完地种完粮油作物到锄地,有二十来天的空隙,队上组织劳力到甘草秧子较厚的“外首”挖甘草,卖给供销社,增加集体收入。我们来到几个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房“壳廊”跟前,七八个女社员挤在一个大一些的房“壳廊”里,十几个男社员挤在两个小一些的房“壳廊”里。拔些枯沙蒿垫在地上,男女都睡地铺。天一亮起“床”,大伙到周围看地貎,侦察今天该朝哪个方向走。我不敢一个人“放单飞”,怕迷路回不来,经常跟在别人后面吃点“剩饭”(挖别人挖剩下的甘草秧子)。我有时还和他们开玩笑说“跟个好*,喝碗凉水”,在干旱地带,凉水是好东西啊。此活村民叫“与土块绊跤”,累人。但没有人当“逃兵”,都坚持到底,主要还是看重生产队给的每天两角钱的现金补助(另记工分)。须知那时社员手头难有现金,为节省一根火焌子(火柴),有的人家用干芨芨从油灯取火点炕点灶,他们一天只用一根火焌子。我挖累了四脚八叉躺在地上歇缓,阴天就顺手撅个沙吊吊当零食,有时还摘个蒿瓜子嚼嚼。挖甘草十一、二天以后,各人带的菜罐子都空了。有人从衣兜里搜出一瓣蒜,有人弄点盐,都算是“好菜”。到最后什么“菜”都没有了,就到沙滩里撅把沙葱,用手捋一捋,一嘴生沙葱,一嘴浑水焖的*米饭,也吃得挺香。我没有菜罐子,沙葱没少吃。那时是无奈,现在吃沙葱要掏“凉菜”钱了。

早耧的糜子破土出苗,到农历六月,长到有两个“耳朵”时队上开始锄地。“谷锄九,饿死狗”,庄稼多锄几遍,出米率高,糠少,狗没得吃的了。农牧民明白这个道理,锄地出工人多。社员边锄边侃,有的婆姨还边锄边唱山歌。我也常被问到“你爹为什么不来看你?”“你为什么不跑?”“年岁大了,为什么没婆姨?”“你不想婆姨?”等问题。我以模糊语言搪塞,不叫大伙扫兴,等于什么都没说。锄地也有躲尖溜滑的,如左手把锄头撂出老远,右手往回浮在地皮上拉,光图速度不出力,保墒效果不好。生产队长看见就骂:“光跑趟子,回你们家炕上跑去!”如果老天一直不下雨,锄地的力度加大,每天定出进度,锄不完不收工。地里再无调侃之声、说笑之音,只听得锄头板子碰土块的当当声,脚步往前撵的沙沙声。“锄头底下三分水,锄过三遍顶下雨”,孤立无援的山民同旱魔斗的唯一办法就是顶着烈日,挥汗锄地,绝不停步,那阵势不无悲壮。那些日子,我咬牙跟上大伙的锄地速度,用现在的话说是“够拼的了”。

“秋分糜子寒露谷,霜降麻子没生熟”,节气到了,就得收割,庄稼不可能再成熟变饱,拖下去只能遭损失。油坊梁地不少,但都是广种薄收、靠天吃饭,“种一耧斗收两耧斗”是有点夸张,但种一耧斗只收几十斤是实情。尽管收不了多少,却一定要收回来,就靠收这点糜子、谷子、荞麦过光阴呢。秋收干活不用催,能下炕的都出工。四十来岁的小脚婆姨、刚进门的新媳妇都掂着镰刀下地。整个小庄子保持着龙口夺食的一致和紧张。秋收劳动强度大,一人两沟,“狗撵狼”,一个撵一个揽上去,没有让人歇口气的空间。我的情况常常是,前边的“狼”上去了,后边的“狗”也上去了,只剩我这个非“狼“非“狗”者在地里一个来回一个来回撵。我腰痛得身子缩成团,出手越来越慢,恨不得爬上去。这个时候,男社员张玉清、孙立义、郭登明等,个别丫头如张木匠的女儿张凤秀,就会过来为我接趟,无异解救我于倒悬。

忙完秋收,再过些日子,地冻了,我和没成家的“半搭”小伙子,如张学义、乔贵银、福成等,还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开始送粪。那地方冬天特冷,“三九三,冻得野狐子没处钻”。送粪要起五更,出门时我穿棉衣、棉裤、棉猴,戴棉帽,还冻得鼻涕跟水一样淌下来,**的,没法吸住。就这样,张学义、乔贵银等还边赶车边唱打宁夏调《寡女断根》,听得多了我也哼几句,缓解单调劳动的寂寞和无聊。送粪也可以偷工,如把一车粪多倒几堆,多铲些浮土盖上,看起来粪堆多粪堆也大,实际送到地里的粪并不多。生产队长(先郭尚科,后俞秉金)除了骂一骂也没有治这种病的好办法。

生产队有个菜园子。离小庄子八九里的地方,两个塬中间沟里有渗出的一点地表水,队上派人打小坝把水蓄起来,辟出一些小畦,用小坝的水种蔬菜、瓜果。俞汉、张普两位老汉是种菜的行家,加上另干劳力的我,三个人种着园子的几亩地(中间有一年是俞汉、王培元加我三个人种园子)。我们种蒜、水萝卜、葫芦、胡萝卜、豆角、茄子、*瓜、西红柿、西瓜等。入伏以后,水萝卜拔了卖了,又加班加点在水萝卜地里种白菜、蔓菁。当地农谚“头伏荞麦二伏菜,三伏蔓菁长得怪”,“二伏菜”、“三伏蔓菁”就是这个时候种的。感谢俞汉、张普、王培元教给我全套的种菜技术,我在队上九年,有四年春夏秋三季在园子度过。

那是到生产队后的第三年夏天,队长的老爹要把他家一头已不下崽的母猪送我。我就问好友孙立义能不能吃母猪肉。他说地上跑的都能吃,你“克”赶来(克,去的意思)。我一听有了精神,在我住房旁边一个废弃房“壳廊”上扒开一个口子,把那头又瘦又老、走路哼哼唤唤的母猪赶了进去,把口子砌死。过了几天,我请人把母猪劁了,唯一一次参与劁母猪的全过程。我每天散工路上拔些灰条,用泔水拌点糠,干起喂猪的行当。那母猪见着灰条,摇头摆脑,用脚踏着灰条的茎,把灰条的叶子嚼光。孙立义、郭登明等人都帮我拔过灰条。有的娃娃路过我的猪圈,也顺手把本来带回家的猪草撂进我的猪圈。这畜生的皮毛竟一天天有了光泽。勉强支撑到冬天,请孙立义弟兄等人帮我宰猪。我怕母猪内脏有*,不敢吃,扔了。又把不多的猪肉剔骨去皮,用塑料雨衣包起来,放在房顶上。那个“大冰箱”很快把猪肉冻得硬邦邦,我过些日子敲一块下来化了煮着吃。母猪肉吃起来咯噌咯噌的,心里翻潮,但是,不吃,吃什么呢?它可以填充肚子,让我见一点荤腥。我一直把它吃到来年开春。

年是最难过的一年。这年天不下雨,旱过农历六月,糜、谷、荞麦几乎绝收。秋后,我按一些老年人的指点,打草籽备荒。每天天麻麻亮,趁着地里露水未干,扛上锄头到沙滩钩灯索。这是一种带刺的不知学名的植物,刺里有草籽,可以吃。每天钩一堆,踏瓷,使双肩背回来,堆在一个废弃的房“壳廊”。灯索的刺很厉害,好像有一种刺粉儿,会飞起来,弄得你脚背、小腿、头脸很难受,身子没有一天不痒的。为了备荒,我硬是挺了过来。那年,油坊梁周边草籽飘红,不少人家打草籽,我躬逢其盛。庄户人度年馑,没有别的办法啊!到了冬天,我把灯索一点一点铺在门口的地上,用连枷捶打。灯索的籽儿被打得乱蹦乱跳,眼睛都睁不开。我强忍着做完打、簸、淘、晒等工序,获得几十斤灯索草籽。刚开始,做灯索草籽饭。因为难以下咽,改为和*米掺在一起,做成赭掺*的“二米饭”。后来,又把灯索草籽和正常年份用来喂牲口的胡坨掺在一起,磨成炒面,作为到远处干活带的干粮。吃了这些东西肚子是饱了,力气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时常没有精神,容易困乏,但总算平安度过年馑。

队上的羊只熬过冬天,在草原青*不接之时,总有一些过不了春乏关,倒地死去。有一年,我到滩里把一只队上不要的快死的乏羊架在脖子上背回来,自个儿宰杀、剥皮、破肚、扒掉脏腑,弄了二三斤干肉。乏死的羊,胴体跟纸差不多,对着大阳瞧,光线都能透过来,那肉怎么煮都煮不烂,我硬是啃着把这点肉吃了。

一年冬天,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连下了几天,一种比麻雀大一些、当地叫沙鸡的飞禽,冻得没处藏身,没处觅食,接二连三冻死在雪地。好友张玉清告诉我,赶快到地里拾沙鸡,那是肉呢,过去也有过这种天气,成麻袋拾。我随即换上大头皮鞋,戴上棉手套,背上干粮,拿了个帱子,到茫茫雪地转去了。从平地到沙坝、山沟,满滩跑。只要发现远处有个小黑点,跑过去准有冻死的沙鸡。一天下来,大头皮鞋湿透,收获了二十几只死沙鸡。第二天,烧了一锅开水,褪毛、剖腹、去肠肚,吃了两顿。因为是冻死的东西,只是胸脯处有蚕豆大的一点肉,实在也改不了什么“犒”。小庄子上的年轻人跟我开玩笑:“虱子也是一嘴肉,强比没有。”

秋后吃*鼠能润肠子。*鼠不是城里人见的黑老鼠,而是一种吃地里粮食的鼠类,浑身棕*色,肥肥胖胖。逮它不容易,要挖很深的洞,我的技术和体力都不行,挖洞的速度没有它逃的速度快,逮不着,别人挖了让我吃一点。刚开始吃一点想吐;吃过几嘴,没有想吐的感觉了。再吃,觉得那是天鹅肉。那东西真是老天赏给长年缺油水庄户人的一嘴好肉。

我在油坊梁九年,八年遇年馑,要吃回销粮(一个月十几斤玉米或红薯干,外加三五斤麦子)。肚子空,油水少,上面这些东西补充了回销粮的不足。

一个夏天的中午,我突然心血来潮,用软*米面蒸粳糕吃,蒸屉是我自己用沙柳编的,还没有完全蒸熟,出工时间一到,就吃了不太熟的粳糕。下午是锄地,要走很远的路。锄了一会儿,肚子疼起来。当地土话说“头疼*捏的,肚子疼屎憋的”,我找个没人处方便。当时好一些,没一会儿又疼起来,而且一阵比一阵绞疼。强忍到收工,我走不回居民点了。正在千难万难之际,好友孙立义骑驴来接,我才回到家。郎中老田刚好回到生产队,他那双大手用力猛捏我小腿肚的一个穴位,我大叫一声,肠子咕噜一下好像拉直了,不怎么疼了。我在热炕上睡了一宿,第二天就好。还有一次,我感冒在家,没有出工。老田路过我房门口,进来看看。他眯着眼睛说,娃娃,我教你一个土方子,麻*石膏汤,咱们滩里的麻*,你去砍些来,再把那个岩碎石(当地一种含石膏成分的石头)敲一块回来,放在小火上熬,“帮架了”(差不多)了,把汤喝下去,出点汗,包你一身轻。我照他说的做了,喝了麻*石膏汤,在热炕上焐了一宿,第二天真的一身轻。后来老田病亡在队上,我报名参加抬棺,抬到“山台”一个阳坡挖坑埋葬。后来我还一个人拿锹去看过,给坟添了几锹土。

还有一次,是我到生产队不久得了感冒,郭登明让我到他家热炕上睡。我睡了一会儿,颠着小脚的郭登明老妈过来说:我给你送一送。我说,行。她到伙房舀了一碗*米,用头巾包好,一只手拿着它在我头上绕过来绕过去,口里念念有词,但听不懂;另一只手拿着菜刀,在炕沿上咣、咣敲两下,打开头巾一看,碗中米的某个方向有了缺口,就朝那个方向撒几粒米,边撒边念叨什么。如此反复几次,我竟有昏昏然的感觉,在热炕上睡着了。第二天我的感冒好多了。她为我“送一送”时神情专注的样子,至今浮现在脑海。她是个大善人。

大约是年前后,我的左手腕起一个小疙瘩,长到蚕豆大,手腕稍使劲就酸疼。老人叫我用艾灸、左三圈右三圈揉,都无济于事。有人对我说,公社卫生院有位外地来的大夫,姓韩,手高,人善,没架子,可以去试试。我向好友张玉清借了自行车,骑车到公社卫生院,挂了号,请人看。这个看看,那个瞅瞅,都不知道咋办好。我大着胆子说,想请韩大夫看看。有人给我指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说:“那(念nē)就是。”我凑上去请他看手腕,他仔细问情况,然后说,这叫腱鞘囊肿,最好开一刀,开完就可以回去。我身上只有几块钱,问他够不够,他问我是干什么的,我实话实说。他听了以后,没说什么,叫护士准备手术。这个小疙瘩长在号脉的地方。他下刀时十分小心,全神贯注。表皮剥开后,又发现小疙瘩碎了,可能是叫我左三圈右三圈揉碎的,他又很耐心地把碎血块一点一点取出来。缝针的时候,他轻声说,有一点取不净,就可能复发。五十年过去,两三厘米长的刀口至今隐约可见,可一直没有复发。后来有人告诉我,韩大夫是天津支宁医疗队的医生,因为急症,完在高沙窝。

有一年,我晚上走路老在一个地方转,地上全是模糊不清的*光圈,怎么也走不到家。我问老年人,他们说,这是“*打墙”。问队上的赤脚医生俞秉银,他说这是夜盲症,得吃鱼肝油。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,买了他药箱里不多的鱼肝油胶囊。他还告诉我,多吃羊肝能治夜盲。孙立义把他家攒下的熟羊肝给了我——从冷冻的仓房里拿出来的,上面落了灰尘。我的夜盲症不久康复。

另外,我的手变得粗糙不堪,常年裂口子,用胶布缠起来,胶布黑黑的了,也舍不得撕掉。有人戏说我是鸡“转”的,长着“鸡爪子”;有的婆姨开玩笑说,手成这样,谁跟你?没办法,我攒着钱,只好到处买胶布。恢复公职后,“鸡爪子”恢复为“人爪子”:原来那是生存环境造成的。

油坊梁九年就这点病,且都有善人妙手帮我度劫波。我的命大呢。

在这个小庄子我养过两只狗。一是用来防备我家的门被抬开(曾被抬开多次,丢一些什物);二是有狗围着转,为我的生活添活力。

头一只狗叫黑子,被我抓养时刚会在热炕上爬来爬去。稍大一些,我让它睡在炕洞口附近的地上。入夏以后,成了一只大狗,让它睡在门外的柴垛里(给掏了个狗窝)。当年冬天就产崽,我赶紧送去一碗细糠米汤,它狼吞虎咽吃了进去。冬天,冰天雪地,寒风刺骨,柴垛狗窝无遮无拦,黑子用爪子、胸脯、脖子护着它的九个崽,半夜小家伙还是冻得呜呜叫。我时常半夜起来,穿上棉猴,把它们一堆一堆抱回屋,放在炕洞口的地上,黑子当然也跟进来。狗崽不再叫唤,我也睡得踏踏实实。那次我骑自行车到公社卫生院看腱鞘囊肿,黑子跟着。往回走时,我一只手做了手术,只能用另一只手推自行车慢慢走,天黑下来,黑子在前面呼呼呼领路,准确地把我带回了家。作为犒劳,我掰了半个从公社街上小饭馆买的馒头给它,它一口吞下去,差点噎住。

另一只狗浑身*,取名大*。大*比黑子晚来一年,是只公的。抓养大*,原意是加强家的守卫力量。开头,我有此想法,可是又有点顾虑,怕没有东西喂养两只狗。老人们说,狗头顶着三升糠,那是玉皇大帝看狗勤快赏给它们的。意思是,狗能到处找吃的,就像它们自己备(顶)着糠一样。还有位老人说,自古只有饿死人的,没有听说饿死狗的。我觉得老人们说得有道理,于是,家中又添一“丁”(狗),就是大*。我的那点泔水不够它们分享,大*自觉地出去“打秋风”,混饱肚子就回来一心守家。开春风和日丽的日子,揭完地抢时间洗洗衣服、被子,洗完后坐在墙根晒暖暖,双手抚摸分卧两边的一“黑”一“*”。油光光的皮毛,让我生出一丝欣慰。我甚至觉得,有黑子、大*作伴,油坊梁的日子也可以过到老呢。

有一年秋后,队上派我到四墩子打石子。临走时,我担心黑子、大*没人喂,怎么办?郭生金老妈说,放心去,一个也饿不死。我下狠心丢了它们走了。一个月后,我打石子回来,黑子、大*老远就看见,冲我狂奔而来。我发现它们瘦了一圈。我问郭生金老妈,黑子、大*是怎么过来的?她说,只要庄子上有人端出猪食盆,一叫猪它们就来,这家叼一口,头上挨一勺头,那家抢一嘴,身上挨一棒,后来大家觉得怪可怜的,也不打了,就跟我们的猪一起吃。这样我才明白,我丢下它们走了,它们却不丢下我走,而是死守家门,等我回来,相信我会回来。这就是狗啊!

后来农村的运动一个接一个,规定有问题的人家不准养狗。我只好请队上一位“半边子”(弱智)在我下地时把它们吊死。狗肉、狗皮都归他,他淌着口水高兴了一阵。从此,我干活回家再见不到活蹦乱跳、围着我转、从未欺骗我的两只狗狗,也没有人向我透露它们是怎么到天堂的——怕我伤心呢。

数十年后我写过一篇短文纪念黑子、大*,题目叫《苦命狗狗》。是的,黑子、大*,你们跟了我,是真正的苦命狗狗!

年5月的一天下午,我正在生产队园子干活,好像是在翻地。突然,队上一位姓俞的羊把式站在园子崖垴,喊道:“王庆同,王庆同,荀队长叫你到公社去,估摸是好事。”

荀队长是*治队长,与他有关的“好事”会是什么?我想不出来。我心想,如果是复查、平反,总得派个人来通知,不能这么随便吧。不过,我还是像怀揣兔子,心咚咚直跳。收工后,我向俞老汉告假,赶上灯时回到生产队的居民点。

我问荀队长是咋回事。他不紧不慢地说:“上次公社开会,公社那个秘书让告诉你,让你到县上去一趟。”

“到县上找谁,啥事?”

“你问那个秘书就知道,我也说不机密(说不清楚)。”

这一夜,我蒙一头雾水睡觉,猜想这几年我的不断申诉有信了?第二天一早,步行去公社,找到那个秘书,他说你到县上“克”(去),找组织部。我问啥事?他说,区上有通知,你“克”就知道,他给你说,我也不会说。

当天下午,我搭乘一辆过路的拖拉机赶到盐池县城,找到县委组织部。县委组织部领导让我看了自治区有关部门对我案子的批复处理意见,大意是:撤销帽子,恢复公职,安排工作。

这里要追叙一件事情:年的一天,下着雨,我正在家里(居民点的喂猪房)吃过午饭休息,门口突然出现原工作单位人事处熊副处长。她穿着雨衣进了屋,也没地方好坐,就站着说,你写的申诉,写到外头的申诉,我们都看了,你不要写了,耐心等待。我说,你把雨衣脱了上炕坐,我给你做饭吃。她说,马上要回到公社,明天坐班车回银川。那就是说,她从银川来回坐班车,冒雨到油坊梁就是为了对我说那几句话。我至今感念她的好意。

我从县上回到生产队,把信息如实告诉所有的人。紧着把粮食、杂物装箱装袋,把风箱、铁锅、水缸、坛子、菜刀、案板、磨石、镰刀、锄头、铁锹等分送给一些朋友。一大一小两只自留羊送给生产队。一切准备停当,开始做最后一件事:请大家喝酒、辞行。我请孙立义婆姨路凤兰给炒了几盘菜,土豆丝、莲花白、韭菜炒鸡蛋,还有大肉烩粉条,就在孙立义家的外屋,请生产队的人喝酒。那晚,差不多的中青年人都来了。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话,有的说“王庆同不用戳牛尻子了”(不用打牛屁股耕地了),有的说“不用拧棒子了”(不用自己卷旱烟),再就是一股劲儿划拳灌酒,路凤兰不时添菜。我不会喝酒,喝了几杯就请孙立义代酒、劝酒。

第二天,初夏早晨的太阳明晃晃地从园子方向升起来,村西边左三的铁匠炉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,张木匠正在库房修农具,有了拉锯的声音;村东头的油坊烟囱冒了烟,“油包子”(榨油者)王锡治正在抡大锤榨油;居民点的鸡犬之声可闻,自留羊的咩咩叫声悦耳。我生活了九年的小庄子沐浴在带着沙漠干燥气息的阳光中。二百来人的生产队,只在村头有两三棵柳树,草原植被也不如我来时那么丰厚。这些年,因为无人管生态平衡工作,放任过度放牧、无节制掏沙蒿点炕做饭,导致植被减少、草原退化,沙子已像讨债*一样逼到庄子里,有的人家房后的沙堆接近房顶,人可以顺着沙堆走上房顶晒东西啦。九年光景,淳朴的农牧民、基层干部与我“和平相处”,做样子的批判会不过两三次。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生存空间,也有点麻木了。但它终究不是我原来生活的地方,做梦都想离开。到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,对它的每一寸土地、沙漠却有难以割舍的情感。山村农牧民帮我渡难关的情谊烙印在我灵*深处,现在要和他们分手,却又留恋。

该走了。队上一辆到公社粮库打种子的驴拉车捎着我的行李,我在车子后面步行,走出村子。几位朋友送我到村头,与我告别。九年苦难,挥手自滋去;相濡以沫,永驻我心间。

渐渐后退的小庄子,落到地平线下面。随后,当年我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村头树梢也从视线中消失。来时一个人,走时一个人,人没变,只是痴长了几岁。

再见了,油坊梁!

乡亲们,盼你们有好日子!

(载《朔方》年第12期责任编辑火会亮)

编辑|望萱蜗牛

1
查看完整版本: 朔方实录王庆同油坊梁纪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