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部编高一语文新教材(下)《鸿门宴》一文中,项羽安排人对冒失闯进宴会营帐的樊哙“赐之彘肩”,紧接着后面原文写的是“则与一生彘肩”,课文下注释彘肩是:猪的前腿根部。而许多人解读这一部分时,说是项羽以生猪腿试樊哙的胆。若是课文下注释明确了彘是野猪呢?实际上秦汉人喜吃烧烤,汉墓壁画宴会场面中常见厨师烤肉宴宾,比如“打虎亭汉墓”壁画中的宴饮与厨房,以及马王堆汉墓发掘出的陪葬的烤肉串实物。而在*营中,烤野猪肉最正常不过了,这头野猪正是项羽*中的猎获,项羽赐樊哙彘肩,实嘉樊哙之勇。而给生彘肩最可能的解释是“项羽的命令太突然以致厨师没有完成烧烤工作”(参看余英时《汉代的贸易与扩张》)。如果让人故意找生猪腿侮辱樊哙,那是小说的读法了。不要忘了《鸿门宴》是史书中的一节。把它文学化要谨慎。
问题是,“彘”到底是不是野猪,在学界是有争议的,这也当是教材注释没有明确“彘”为野猪的原因。
四川大学王彤伟老师在《豕、彘、猪的历时演变》一文中,认为“彘”,在甲骨文中只表祭祀之名或国族人名、不表猪意。在先秦时,“豕”即可指家猪,也可指野猪。他举从《周易》《尚书》到《仪礼》《周礼》,这些古文献中,没有“彘”,只有“豕”。“彘”最早可见于文献是《孟子》与《庄子》,《孟子?梁惠王上》: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也载于高中语文教材,这个需要畜的“彘”,显然是家猪。在王老师论文里,他认为“彘”在先秦文献里,多指家猪。虽然《荀子》《韩非子》中各有一例“彘”是野猪。
乳彘触虎,乳狗不远游,不忘其亲也。
《荀子?荣辱》
彘伏于沟中。王子于期齐辔策而进之,彘突出于沟中,马惊驾败。
《韩非子?外储说右下》
只要有一只黑天鹅,天鹅都是白的就不成立。至少在文献中,“彘”是家猪还是野猪,主要依语法支撑下的语境来判断。
那么在甲骨文中,有没有关于彘的语境呢?幸运的是,在年济南大辛庄商代遗址出土的唯一一片甲骨文卜甲中,就有“彘”,且是有语境的“彘”。
李学勤教授在《大辛庄甲骨卜辞的初步考察》一文中,解读这部分内容为:
御四母,彘、豖、豕、豕。
正卜说祭祀四位母,分别用野猪、阉猪或家猪。
那次考古的领队山东大学方辉教授在《大辛庄甲骨文的几个问题》一文中,对这几个字也隶定为:
后左甲:
[不徙]?允[徙]?四。
御母彘豖豕豕。……
身上插着箭的那头猪就是“彘”,这当是参与研讨会的专家们的共识。
在图中,带箭的豕,后面示意为被阉割的豕,和豕或者豕豕构成一个与祭祀活动有关的语境,带箭的豕,也就是释读“彘”的这个字,与后面的豕并列,如果豕为野猪,那“彘”是什么?所以,李学勤教授明确带箭的豕为野猪,也就是“彘”。
而在教材所选《鸿门宴》所在的《史记》中,司马迁好像要刻意明确他笔下的语境下的“彘”,是野猪还是家猪,如《左传·庄公八年》:
冬十二月,齐侯游于姑棼,遂田于贝丘。见大豕,从者曰:“公子彭生也。”公怒曰:“彭生敢见!”射之,豕人立而啼。
到了《史记》中:冬十二月,襄公游姑棼,遂猎沛丘。见彘,从者曰“彭生”。公怒,射之,彘人立而啼。(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)
根据语境,田猎中的齐侯所射,肯定是野猪啊。
而东汉班固似乎不怎么在意豕彘之分:
太后怒曰:“安得司空城旦书乎!”乃使固入圈击彘。上知太后怒,而固直言无罪,乃假固利兵。下,固刺彘正中其心,彘应手而倒。
(《汉书·儒林传》)
《汉书》许多篇章改自《史记》,这个故事在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中,是这样表述的:
太后怒曰:“安得司空城旦书乎?”乃使固入圈刺豕。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,乃假固利兵,下圈刺豕,正中其心,一刺,豕应手而倒。
语境可见,圈养的当是家猪,司马迁就写作“豕”。
在另一篇司马相如的传记中:
常从上至长杨猎,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,驰逐野兽,相如上疏谏之
(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)
语境可见,打猎所击的“彘”就是野猪。
所以,从济南大辛庄甲骨文中,可知,彘在字源上就是野猪,而严谨的司马迁笔下,《鸿门宴》中所写的“彘肩”,从语境与当时项羽*营中情势判断,该明确为“野猪的前腿根部”。这对理解文本,很重要。
请扫码